“我的家人嘛，喏，就在這兒，你們都看到了。”安妮以一種強作輕快的語調說，聳了聳肩，“就我一個。――怎麽了，瞧瞧你們的表情！我可不需要人可憐我，至少我還活著呢。我父母和我的兩個弟弟都沒這麽好的運氣。”

柯洛娜想問，又不敢問，她如今已經太知道撕開傷口的感覺了。倒是安妮主動問她：“那麽，既然這位先生不是你的父親――我昨天在你家裏可沒看到另外的男人。難道你已經結婚了？不跟你的父親住在一起？”

這問題聽起來有點像個報覆。也許只是柯洛娜的錯覺和疑心病，也許是安妮真的在報覆她自己不假思索提出來的那個莽撞的問題，但無論如何，柯洛娜還是誠實地回答了：“我的父親……已經不在了。就在一個月前。”

“……噢。”安妮柔軟地說。頓了頓，她主動伸出手來，握住了柯洛娜的手。

不該是由安妮來安慰她，柯洛娜這樣想。安妮所失去的比她多得多：安妮的父母和兩個弟弟都不在了，她如今孤苦一人。柯洛娜至少還有好幾個家人。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，都應該是她安慰安妮，而不是反過來。可是這些言辭梗在喉頭，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兩個姑娘冰涼的手交握著，安妮用拇指安撫地撫摸著柯洛娜的手背。

“……我沒有父親了。”柯洛娜低聲說，“我從來沒有過母親，如今我也沒有父親了。”

安妮朝她傾身過來，展開手臂擁抱了她。一開始她的動作還有些遲疑，似乎擔心柯洛娜反對，但柯洛娜接受了這個擁抱，於是安妮抱緊了她，手一下下撫摸過她散落背後的金發。“我明白。”她低聲說，“對不起。我明白。”

不管怎麽看，她們之間都有著巨大的差異。但是，不知怎麽的，柯洛娜和安妮還是迅速地結為了好友。

安妮比芳汀還更像她的姐姐。也許是因為第一次遇見芳汀時她的狀況太糟糕，好幾年過去了，柯洛娜還是對芳汀有種責任感和保護欲。而對著安妮，情況則完全反過來，安妮似乎自然而然地就把她當做妹妹看待。每隔幾天，柯洛娜會帶上些晚餐，坐公共馬車到安妮住的地方，她們一起吃晚餐，談話聊天――大部分時候他們說起那些已經失去的家人，一個她們幾乎沒有對其他任何人說起過，唯獨對彼此感到能夠安全地傾吐的話題。柯洛娜說起她的母親、她的父親，還有那一輩之間糾結難斷的恩怨。安妮說起她的父母和兩個弟弟。

“其實我還有個妹妹，算是有吧。”她一邊撿拾著盤子裏的面包屑一邊說，“媽媽懷著她的時候在工廠裏摔了一跤，妹妹死了。我們花了很多錢請醫生，為此欠了一筆債，但她最終也沒活下來。我們埋葬了她，第二天爸爸在工作上犯了一個大錯。他很快就被辭退了。”

柯洛娜朝她身邊挪近一點，直到兩人手臂相貼。安妮垂下眼睛，不去看她，但靜悄悄地將肩膀倚著她的肩膀。“他以前是一家律師事務所的抄寫員，媽媽是縫紉女工。以前我們家也有過好日子，爸爸還說要教我們識字，你相信嗎，他甚至想過要送我們去上學！但後來他就不再提了。我去了媽媽的工廠工作，我們兩個人養活四張嘴。後來他生了病，我們又欠了一筆債，他也丟下我們了。我只好賣了以前的房子，搬到這兒來。一個人養活三張嘴！你想想吧，我那時候每天要工作十七個小時，才能賺到三個人吃的面包，我沒有時間去看管他們！我只能讓他們自己照顧自己，有什麽辦法呢，不然我們都得餓死！不是我不想管他們！可是我最小的弟弟，薩維，他掉進河裏淹死了。是費倫跑到工廠告訴我的，他們看著他掉下去了，他才五歲。我連屍體都沒有！那以後我叫費倫待在我身邊，他長到了十三歲，馬上就要成為個好小夥了，但他得了和爸爸一樣的病。醫生也沒能治不好他。最後，你看到了，我現在又是一個人養活自己一張嘴。我盡力了！但上帝就是不肯給我留下他們，一個弟弟都不留給我！”

“……我很抱歉。”柯洛娜悄聲說。

“抱歉什麽？這又不是你的錯。”安妮說，抽了抽鼻子，將臉轉過去。柯洛娜裝作沒看見她迅速擡手擦了擦眼睛。

“但你那麽好。你不應該遭遇這一切。”她說，感到心中升起一股熟悉的憤怒，如同她接到珂賽特時一模一樣的憤怒。但她至今也不知道這憤怒究竟該指向誰。

安妮苦澀地大笑起來：“就好像世界上有誰應該遭受這一切似的！”她大聲說，“誰也沒有。要我說，誰也沒有！但不光我遇到了這一切，還有不少人的命運比我更慘。你聽說過我們工廠的伊莉莎嗎？快五十歲了，她生了六個孩子，一場疫病，六個全沒了。讓那場病把她一起帶走了也許還更仁慈些！她現在也不能算是活著了，就是個空殼。……唉，我為什麽要同你說這些呢？你為什麽想要知道這些呢？你是個幸福的富家小姐，柯洛娜，至少你現在是。讓世界上多一個幸福的人不好嗎？”

“如果我沒見過世界上的苦難，也許我可以被蒙蔽在一無所知的幸福中。”柯洛娜說，“可我見識過苦難，我認識了你，我怎麽可能再裝作一無所知呢？我怎麽可能置身事外、不管不顧，假裝我改變不了任何事？安妮，我不是生活在世界之外的桃源鄉裏――的確有些貴族裝作他們和這個世界毫無聯系，就好像他們的世界浮在雲端。可這是不對的！如果我知道那些農民們在受苦、在挨餓，知道有五六歲的小孩子餓死在路邊，我怎麽能安安心心地享受宴席上美味的蛋糕？我去過一次紡織廠，那以後我每次穿上參加晚宴的絲綢禮服都感到愧疚！我知道我姐姐和我母親曾經的生活，我現在又認識了你，我沒法無動於衷。我難道不能做點什麽嗎？”

安妮好笑地搖了搖頭，她的神情就像是在面對自己淘氣的弟弟妹妹，柯洛娜曾經無數次在露西和小露西的臉上見過相似的表情。“你認識了我。又怎麽樣呢？不是我對你沒有信心，但你也許會搬家，你會結婚，你失去父親的傷痛也會平息的，總有事情讓你最終忘了我。至於我嘛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，也許下個冬天我就不在了，就像爸爸，媽媽和費倫那樣。”她頓了頓，“不過我想還是有一點好處：如果我死了，我想我還可以指望你發發善心，給我買一副薄棺材，選個墓地吧，是嗎？”

“別這樣說！”柯洛娜說，用力抓住她的手腕，“你太小看我了，安妮！你也太小看你自己了。”

“而你太小看貧窮啦。”安妮說，“我曾經也以為爸爸會好起來，以為我能保護薩維和費倫，但現在我學到了教訓。你什麽也不能改變，柯洛娜，除非你像收養一只流浪貓那樣收養我。但我說在前面，我可不會願意當你的寵物貓，所以，你改變不了什麽。”

“我從沒想要收養你，或者把你當寵物！”柯洛娜說，她又驚又怒地松開了安妮的手，“我把你當朋友，而我只想盡力幫你過得好一點，因為我並沒有那麽缺錢――我不是在施舍你，我以為你知道的！”

安妮反倒笑了起來。“我知道，我又不是在指控你。但你得承認，你改變不了什麽。你總不能把我的爸爸媽媽還回來，不是嗎？”

“我不能。如果我能的話，我倒想讓我的父母回來。”柯洛娜說，“但我不同意你說的。我總可以改變些什麽……”

一個念頭突然閃過她的腦海。“你說你的父親曾經說過要教你識字。你還想學嗎？”

“當然啦，但我這個年紀已經沒法去上學了，再說我也沒時間。”安妮隨意地說，而後她才捕捉到柯洛娜真正的意思，楞了一下，“你不會想……”

“如果你想的話，”柯洛娜說，“我可以教你！”

“真的？”安妮問，她倏然坐直了身體，轉身抓住柯洛娜的手臂，“你認真的？我先說好，我可付不起學費。”

“誰要你付學費！”柯洛娜笑起來，“我可以晚上過來教你，一次一兩個小時？不需要太久，我們可以慢慢學。當然，如果你是真的想要學。”

“當然了――你打算什麽時候開始？”安妮問，她一下子興奮得像個小孩子，“明天？”

柯洛娜想了一下。“後天吧。”她說，“明天下午我有另外的安排，也許晚上來不及過來。”

第二天她換回了男裝的打扮。幾年過去，她身上女性的線條逐漸顯露，普通的男裝已經不再足以掩飾身材的變化。於是她現在穿著大了一號的毛衣和外套，用松松垮垮的外形掩蓋住自己的身材，裝作是個身材瘦小，又穿不起正確尺碼衣物的生活窘迫的少年。她用炭筆把自己的眉毛畫粗畫直，用深了一號的粉將皮膚撲成暗色，淺淡的陰影塑出鼻梁和顴骨過於突出而平直的線條，在眼眶下畫上淡淡的黑眼圈，用顏料點上的幾點雀斑仍舊在固定的那幾個位置。金發巧妙地編織起來塞進帽子裏，從外面看起來她似乎只紮著垂到後頸的短馬尾。這一套妝容她已經十分熟練，全套畫好也不過需要十幾分鐘，但她對著屋裏的梳妝鏡照了又照，生怕露出什麽破綻，直到時間再也拖不下去，她才不情願地壓低帽檐，走出了門。

這是個陽光很好的下午。柯洛娜心裏希望著天氣不要這麽好――光線越好，她的妝就越容易看出破綻。能指望突然陰天、突然下場雪、突然下場雨嗎？不，下雨還是不要了，盡管她用的全是防水的顏料，但誰知道呢？可惜的是，所有這些亂七八糟的祈禱都沒實現，直到柯洛娜走到巴黎大學的門口，天氣仍舊明媚晴朗，金色的陽光照著學校門口的草坪。在校門口旁邊的一棵梧桐樹下，站著一個雙手插進衣兜的人影。

柯洛娜所有的疑慮突然之間全被拋到了九霄雲外。

“公白飛！”她叫道，奔上前去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 由於榜單字數要求，明天會加一更。

23號的隔日更新不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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